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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⑩)︱阿来:云中记

阿来 十月杂志 2022-10-16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云中记

阿来

第十章 第五月



9月间了。

阿巴5月初回来,转眼就来到9月间。

岷江上游河谷地质与气候研究机构的网页上总结这里的气候特点要言不烦:春天升温缓慢,夏天光热资源丰富,秋天降温迅速。情形的确如此。刚进九月,云中村早晨的田野,青草上挂着的晶莹露水,就变成了白霜。阿巴开辟的菜园也是如此。当他早上睁开眼睛,太阳照亮的不再是晶莹的露珠,而是闪闪发光的麦芒一般的细小冰晶。空气清新而凛冽。当太阳把那些冰晶迅速融化,那些菜叶不再那么生气勃勃,而显出了枯萎的迹象。鹿群下山,也一天晚过一天。那头公鹿已经不到他的菜园里来了。它的角又分了几个叉,上面的茸毛褪去,里头的血液干枯,正在骨质化,化成一具坚硬的鹿角。那些年轻的母鹿,经过一个夏天汁液丰富的青草滋养,毛皮光滑,浑圆的臀部闪闪发光,水汪汪的眼睛里漾动着云影天光。它们即便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正在泛黄的草丛中,都像是在卖弄风情。那些鹿角正在变得坚硬的公鹿就站在它们身边,游戏一般互相轻轻碰触着鹿角,这是决斗的准备。再过一个月,它们就可以用这具完全骨质化的角和其他公鹿打架,争夺与这些风情万种的母鹿的交配权了。现在,它们只是轻轻碰触鹿角,游戏般做着真正战斗的演习。成熟的母鹿把年轻母鹿带到一边,静静观望。

没有风,草上的霜针嚓嚓作响。

阿巴躺在床上,还是像往常一样通过敞开的门看着阳光把门前的菜园照亮,看着阳光把白霜化掉,重新变回露水。那些菜叶却不再新鲜,不再生气蓬勃,显示出了萎糜的迹象。那株罂粟开花了。它的植株被鹿啃食过好几次,长得并不健旺,但还是在四天前,从顶端开出三朵花来。三朵白色的花。第一朵先开。过两天,另外两朵也一起开放了。阿巴从来没有这么清楚从容地看到过罂粟花的开放。他想起少年时代,村子里发现野生的罂粟突然开放,尖厉的哨声中民兵们迅速集合,快速奔跑,把那株花包围起来,不让人看见。村里打电话报告,等待上面下达处置方法。那时,阿巴和与他一般大的少年们是多少渴望看一眼那些神秘的花朵啊!父亲那一辈的人,却摆出不屑的神情。有什么好看,解放前我们把这东西种得漫山遍野!哇,漫山遍野!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要不怎么说当时的瓦约土司和国民党县政府是在进行罪恶统治!你们没看到吸鸦片上瘾的人是什么样子!种植一种开花植物就是罪恶。吸食这种植物提炼的鸦片就是罪恶!可是,当这株罂粟花在眼前绽放时,阿巴甚至有些失望。这花很漂亮,但云中村有的是比这种花更美丽的花朵。比如就在村后给山神安置献箭祭坛的山坡上,春天开放着同是罂粟科的黄色、蓝色和红色的绿绒蒿,以及云中村人家家户户都会养殖的虞美人花。但阿巴还是在每个早晨都细细地凝望着枝头这三朵花。纯洁无瑕的颜色,丝绸般的质感。霜冻损伤了它的叶子,但当阳光透耀,白色花瓣和上面的霜针交相映照,幻化出迷离色彩。霜化开后,这些看起来十分娇嫩的花瓣依然生气勃勃,并不像叶片一样受了冻伤。

凝视着这三只花朵,阿巴会想起以前家里存着一点鸦片。那像是一个巨大的秘密,藏在家里房梁上,要架起梯子才能够到。那时家里的奶牛或者人生了病,又弄不清缘由,梯子就会架起来,父亲把用纸包裹了十多层的不及一个小孩半个巴掌大那块黑色的东西取出来,用刀刮下一点,用温水化开。灌到牛的嘴里,灌到人的嘴里,然后一家人长舒一口气,念咒一般,梦呓一般说,好了,好了。

罂粟花突然开放在村前田埂边那一次,阿巴也莫名病了,他躺在床上,也被灌下了家里秘藏的鸦片,一家人围着他,几张俯视着他的脸像是飘在天上,对他念咒一般,梦呓一般说,好了,好了。然后,他轻飘飘的身子猛然下沉,下沉。

阿巴看着花,回忆起当年那奇异的感觉。他想,当云中村那个命中注定的日子来到时,如果他不像当年从水电站下坠那次被恐惧控制,只要他保持镇定,肯定也会是这样的感觉。他还曾经想过,应该再喝一次那样的水,把那种感觉重新体验一番,这样,当那个地质运动决定了的毁灭时刻到来,他能更好地把握住自己。他要让自己清晰地体验那个时刻,记住那个伟大时刻。记住?一切都毁灭的时候,能记住什么?那时候,灵魂也会一起灰飞烟灭。可是,谁又敢说那一切以后就只剩下一片黑暗或者明亮呢?万一灵魂又会以另外的方式存在呢?

为此,阿巴还自己和自己争辩。

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是祭师,你不相信有鬼魂在吗?

我当了祭师,我就只好相信有鬼魂在了。我是担心万一有鬼魂在呢?可是我真的一个都没有看见。

好吧,你承认有鬼魂了。难道鬼魂真要跟云中村一起消失吗?既然它们都是鬼魂,云中村下坠的时候,它们不能飞起来吗?

云中村都消失了,它们还能往哪里去?

万一真是有什么去处呢?所以,你才要想牢记云中村是怎么消失的。

有时,在内心发生的辩驳,甚至会发出声来。阿巴用一张嘴巴发出两个声音和自己争论。争来争去,那是两套不同的逻辑打架,产生不出新的意思。

争累了,阿巴会嘲弄自己,说:阿巴,完全是因为你有太多时间了。

阿巴还准备着,等这株罂粟结了果,他要从中提炼一点鸦片,有意品尝一下,再一次体会曾经体会过的沉重而又轻飘的下坠之感。可是,连续几场霜冻之后,一个早上,他醒来,看着阳光把霜针化成露水,那几朵花未待结出果实,就凋萎了。

阿巴叹息一阵,似乎是为了美丽花朵的凋零,也似乎是为了不能在那个最终的坠落来到之前,再体验一次下坠之感。

再过些日子,罂粟花瓣就会干枯,就会被风吹走了。

惆怅的阿巴吃过早饭,来到村前的老柏树下,看几头雄鹿游戏般的角斗。石碉的影子拉得很长。阿巴出现在村前的时候,两匹马来到他身边,低声地咴咴嘶鸣。

阿巴说:今天,云丹要上山来了。

说完,他就穿过村前的田野。他要到路口的磐石那里去等待。从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余博士那里,阿巴知道,磐石和把磨坊与妹妹砸进地下的那块巨石一样,也是某次地震时从山上滚落下来的。阿巴问过博士,石头是什么时候下来的。博士说,要是有时间,详细调查,应该可以知道这块巨石坠落到这里的具体时间,但是,震后地质隐患点太多,没有时间做这种纯科学的考据了。博士说,可以肯定,起码有五百年了。

阿巴坐在磐石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身后石碉和老柏树的影子变短。影子短到差不多没有,也就是将近正午时,云丹就该上到云中村来了。

云丹早上从河谷下方出发,攀爬到云中村,大致需要三个小时。

阿巴已经不用钟表了。他用影子的长短计算时间。到自己的影子只有大半个身子那么长的时候,他知道云丹快要到了。天气很好。他们应该就在这磐石跟前,坐在松树影里喝茶,吃云丹带来的新鲜食物。

木柴是上月地质调查队来时剩下的。

火很快就生起来,茶壶里的水很快就发出即将沸腾时的吱吱声。两匹马兴奋地发出了咴咴的嘶鸣。下边的山路上也传来另外两匹马咴咴的嘶鸣。

阿巴说:云丹来了。

他起身迎到路口,云丹应该和每次上山时一样,躬着腰,耸着肩,一步一步向上攀爬。阿巴自己在山路上攀爬时也是这个样子,躬着身子,耸着肩,手背在身后,一步又一步。马跟在身后,一下一下耸动着肩胛,蹄声杂沓。但这一回有些不同,云丹不是把手背在身后。他手里牵着缰绳。云丹抬起头来,向他微笑。阿巴一个人在山路上行走时,每攀爬一段上坡路,也会这样抬起头来,露出这样的微笑。云丹微笑是看见了阿巴。往常,寂寞的阿巴会对他回以更灿烂的笑容。但这一回,阿巴脸上显现出惊讶的表情。

云丹牵着的马背上坐着一个姑娘!

姑娘穿着粉红色的冲锋衣,围着白色丝质头巾,也从马背上仰起脸来向他微笑。

姑娘脸上的表情像夏日的天空一样迅速变幻,微笑过后,很快就乌云密布。这个美丽的姑娘好像还叫了他一声阿巴叔叔,然后就哭了起来。她没有哭出声来,只是两眼中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姑娘的脸上的表情,像是夏日暴雨将临的天空,乌云翻卷,表现出惊喜悲伤交织的好多种深浅浓淡。

云丹没有回身,不知道身后马背上姑娘脸上的风云变幻。他仍然一步一步地走上来,终于来到了平台上,站在了阿巴面前。他说: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马背上的姑娘已经擦干了泪水,这回,她清清楚楚叫了一声:阿巴叔叔!

你是……你是?

那声音像银铃振响:我是央金!姑娘坐在马背上,向阿巴扬了扬只剩半截的腿。

阿巴知道她是谁了。爱跳舞的,自己截掉了断腿的央金姑娘!

阿巴扑上去,脸挨着她的断腿:好姑娘,你回来了!

阿巴说话时,已经带着了哭声。他以为不会再有泪水,但此时眼眶已经被泪水充满。

姑娘弯下腰,笑着对他说:阿巴叔叔,我自己下不了马。

云丹从马的另一边把她的好腿抬起来,央金姑娘揽住阿巴的脖子,让阿巴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阿巴扶着姑娘在草地上坐好。阿巴注意到姑娘一直不往村庄那边看,她依然灿烂地笑着。等阿巴把一碗热茶端到她面前,她依然没往村子那边看上一眼。她还特意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背对着那座已成废墟的村庄。她依然在笑,她喝了一口茶,便抬起头来问阿巴:我漂亮吧?

她当然非常漂亮,眉眼间还带着她妈妈的神情,却比她妈妈更加生动,更加神采飞扬。涌到阿巴嘴边的话是:漂亮,漂亮,比你妈妈还漂亮!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地震后,这成了云中村人的本能,不是特殊的场合,尽量不提起那些逝去的亲人。阿巴经受不住这么青春艳丽的照耀,把脸转向了别处,转向了村子那个方向。

但是央金姑娘很固执,依然坚持问:我漂亮吗?

她的声音变得悲哀了,那是令人心碎的悲哀:阿巴叔叔,我要你看着我,对我说我漂亮还是不够漂亮?

阿巴转过脸来:央金姑娘,你很漂亮。

有多漂亮!

比你妈妈当年还要漂亮!

姑娘脸上飘过一片乌云,却又瞬间消散:人家都说我长了一张明星脸!

明星脸,阿巴不懂的词,看着姑娘坐在草地上,那段不在了的腿,阿巴一阵心痛。没什么,只要姑娘高兴,就明星脸吧。阿巴斟好了茶,云丹没有坐下,又有两匹马从山下上来了。云丹从这两匹马的马背上取下的是姑娘的东西:拐杖、假肢、轮椅,和几只色彩艳丽的大包。央金姑娘摘了一枝蓝色的翠雀花,样子像一只只正要奋力起飞的小鸟的翠雀花在手里摇晃着,开始歌唱。她的歌声一会儿兴奋、欢畅,很快又变得孤独凄凉。

云丹忙乎完这一切,才坐下来喝茶。

阿巴用目光示意央金姑娘要谢一声云丹叔叔。

但姑娘好像没有看见。

阿巴说:我替央金姑娘谢谢云丹叔叔!

姑娘却凑在阿巴耳边说:谢就不必了,仁钦哥哥替我付过他钱了。

继而姑娘又伸出手来揽住了阿巴的脖子,对他说:我去看过仁钦哥哥了!哇!他好了不起,都当乡长了!

阿巴认出这个姑娘的第一反应是,她肯定会扑在地上大哭一场,他还准备好一套劝解的言辞,而她如此兴奋,如此喜气洋洋反倒让他无所适从了。他只好说:好姑娘,喝点茶,这么长的山路,嗓子里的小人儿一定渴坏了。阿巴说了一句云中村人才懂得的话。云中村人说饿,说渴时,会说,我嗓子里那个小人儿都想从我嘴里伸出手来要吃要喝了。这是云中村人都懂的一个切口,但央金姑娘没有反应。她看看磐石,又看看投下浓重阴影的松树,说:多么好的露营地,我们该把帐篷搭起来!

这话等于向云丹下了命令,他放下茶碗就准备干活了。

阿巴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说:爬了这么长的山路,云丹叔叔累了。怎么也得把茶喝了,安安生生吃了午饭再干别的事情吧。

姑娘嘟嘟嘴:好吧。

阿巴补了一句,这是我们云中村待客的规矩。

姑娘又嘟嘟嘴:好吧。

随即像是陷入了沉思一样。至少她脸上的表情是安静下来要想想什么问题的样子,陷入某种思绪的样子。不再像一个初到云中村的游客一样一惊一乍。

央金姑娘喝过茶,看到牛肉干时却皱起了眉头。她的两个理由是阿巴和云丹都不太能接受的。一,刚矫正过的牙齿不能撕扯这么坚硬的东西,二,体重问题:我是一个舞蹈演员,吃肉太多,就跳不起来了。我包里带着水果。

一个短了一条腿的姑娘说,我要跳舞,这激起了两个大叔深刻的同情。

云丹赶紧起身从包里取来了苹果,阿巴什么也没说,起身穿过野草齐腰的荒芜田野,从自己的小菜园里摘来了新鲜的西红柿。阿巴往村里去,又手捧着两个鲜红的西红柿回来,也没能牵动姑娘的目光往村子里看上一眼。只是在一小口一小口咬着西红柿的时候,她的双肩开始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就那样低着头,带着哭声说:谢谢叔叔,我又尝到家乡的味道了。

阿巴伸手去摸她丝绸一般光滑的头发,但她轻轻一下躲开了。

姑娘拿出了手机,阿巴说:没有手机信号了。

姑娘说:我知道,我看看时间。

姑娘把手机上的时间设计为倒计时的状态。上面的数字不断变化,向着那个设定的时间:下午2点28分。松树上有细微的风声。樱桃树摇晃的枝头上有一只鸟蹲着,声声啼叫。姑娘仰起脸看天。她说:那些云多么漂亮。

那些云真是漂亮。底部平坦,上部像一座座山,舒卷无定的边缘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

阿巴和云丹突然明白,姑娘设定的时间是那个时间。十年前,大地震动毁灭一切那个时刻。于是,气氛立即变得庄严。还有三分钟的时候,姑娘手扶拐杖站起身来,第一次面朝云中村的废墟,迎面吹来的风使她后背上的衣服鼓胀起来。静默。静默。时间一秒一秒走动。当那个时间点来到的时候,姑娘并没有看放在地上的手机,她身体中一定有一个开关,在那个时间点上被触发了。她扔掉了拐杖,用一只腿支撑着身体,开始舞蹈。那不是阿巴熟悉的云中村的土风舞,每一个动作都代代相传。姑娘身体的扭动不是因为欢快,不是因为虔诚,而是愤怒、惊恐,是绝望的挣扎。身体向左,够不到什么。向右,向前,也够不到什么。手向上,上面一片虚空,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攀缘。单腿起跳,再起跳,还是够不到什么。于是,身体震颤;于是,身体弯曲,以至紧紧蜷缩。双手紧抱自己,向着里面!里面是什么?温暖?里面有什么?明亮?那舞蹈也不过两分钟时间,只比当年惊天动地的毁灭长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姑娘已经泪流满面,热汗和着泪水涔涔而下。

姑娘颓然倒在了地上。

喊她不应。摇晃她也不应声。姑娘双眼紧闭,牙关紧咬。这让阿巴记起了她被埋在废墟下时,也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她的面孔糊满了泥浆,现在,这张脸苍白如纸。阿巴拿来调查队留下的水袋,对着她的脸喷了一口清洌的溪水。

姑娘睁开了眼睛。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用舌头把唇边的水卷进嘴里,说:好甜啊!

阿巴流泪了:央金姑娘,你就是云中村的溪水啊!

姑娘把嘴凑向水袋,又大喝了一口。不等把气喘匀了,举起双手喊:我升华了,我升华了!

阿巴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丹也不懂。

躺在地上的姑娘显得虚弱不堪,眼角挂着泪水,她还在说:我升华了!我找到排练厅里找不到的感觉了!

天上有一架无人机在悄然飞翔,在拍摄这一切,阿巴和云丹都没有发现。

阿巴说:好姑娘,云中村活着的人,我没有见着的只有两个人,你就是一个。我以为你从直升机上走的时候,就是最后一面了。

姑娘问:我真的回来了吗?我真的回到云中村了?

你要再不回来,云中村就要消失了。

我的导演叫我回来的。我不敢回来。

姑娘你受苦了,可怜,可怜!

云丹也说:可怜见的,一个姑娘。

央金姑娘显然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同情。她说:我都上过电视了,你们没有看见吗?

阿巴说:听说过,听说过,央金姑娘上电视了,可我没有看见。

姑娘闹起来:你们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不看?仁钦哥哥都说他看了!我以为云中村的人都会看见!

阿巴说:云中村不会再看电视了。

姑娘历数了她上过的电视晚会。坐在轮椅上出席募捐晚会:那些企业家一举牌子就是几千万几百万!在某个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上,戴着假肢独舞。在另一个晚会上,从坐在轮椅上出场到单腿起舞。把所有现场观众感动得泪水涟涟。同时,她还接受公益组织的资助,被某舞蹈学院破格录取,明年就拿到毕业证书了。

阿巴说:云中村活着的人听了都会高兴的。

姑娘却说: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阿巴说:是的。是的。

央金姑娘的举止做派十分大方。她说:把轮椅推来,该进村看看了。

这样的做派,让阿巴有些微的不悦。姑娘怎么连个请字都不说。可只要想起姑娘埋在废墟里痛苦挣扎,闭上眼睛绝望等死的情形,这些微的不悦就算不得什么了。

云丹把轮椅推来了,不等阿巴伸手相助,她就用手撑地,腾身上了轮椅。并且自己把轮椅转向了村子方向。枯死的柏树,高高的石碉,成为一片废墟的村庄,都呈现在她面前。她咬着嘴唇,转动手边的轮子。以前通向村里可容拖拉机经过的水泥路已经被荒草淹没。轮椅陷入了荒草中,前进不得。

阿巴为自己心里生起的不悦而后悔了。他上去把纠缠在轮子上的杂草解开,他听得见姑娘没有哭出来的声音。

他说:要不,叔叔背你进村去吧。

我要自己去!我要自己去。

阿巴说: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姑娘,不是要强的人在那个时候怎么活得下来!

后来,央金姑娘上了电视,她在灯光下舞蹈,操纵着轮椅急促地旋转,架着一只拐杖翻腾跳跃,最后,只用一只独腿撑着身体向四方探寻。背景就是她进入村子的视频。淹没了土地和道路的茂盛野草在风中翻卷,阳光激荡。那是无人机悄悄拍摄的。她已经签约了一家公司,一个摄制组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公司要包装一个经历了大地震,身残志坚的舞者。这次回家,是了姑娘的心愿,同时也是为下次参加某电视台的舞蹈大赛准备故事,一个绝对催泪的故事。这件事姑娘自己知道,阿巴和云丹不知道。姑娘为此有些小小的不安。现在,阿巴用自己的身体在前面开路,奋力扯开荒草,用手,用双脚使它们倒伏在地上,让出一条路来。云丹推着轮椅缓缓向前。阿巴累了,两个人交换位置。云丹在前面踏平荒草,阿巴推着轮椅缓缓向前。风吹着,阳光在草浪上翻拂,他们不像是在陆地上行进,而是在大海上航行。这时的央金姑娘已经泪流满面。她仰起脸,天空在泪眼中迷离而虚幻。她知道无人机在上面,但她没有看见。她已经控制不住泪水。之前,为了控制情绪,她一直不让自己看见云中村。当她一眼看见村庄的废墟,情绪就完全失控了。她眼前晃过坐在直升机上离开时看见的凄凉情景,一切都是悲切的灰色,一切都不具形体,因为那时她已经处于昏迷的边缘。直升机腾空而起,在村子上空绕了半个圈子,她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但现在,村子清晰完整地出现在眼前。这情景完全可以用美丽来形容。阳光明亮,树和草地一派碧绿,村庄的废墟静静耸立在那里,雨水和风已经扫净了上面的尘土,就像时间本身一样干净沉着。灾难发生,就那么短时间,所有房屋倒塌,近百口人死去,现在,那些亡灵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片废墟,恐惧消失了,痛苦消失了,那些亡灵似乎都在那片废墟中间。央金眼前出现了母亲的形象,父亲的形象,以及她弟弟的形象。他们都在那里,在那片废墟里,这些年来,她在外康复,学习,跳舞,他们三个就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等待她的归来。轮椅被推过了以前的麦田,推过了樱桃园,推过了干涸的水渠和村前的池塘。池塘里长着碧绿的水草。

他们来到村前广场,那株枯死的老柏树下,那座也许比村里任何一座房屋都要古老的石碉下面。

央金一直在喃喃地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央金梦呓一样说:妈妈,爸爸,女儿回来了。弟弟,好弟弟,姐姐回来了。

轮椅在村前广场停下来。停在石碉投下的阴影下面。阿巴和云丹累得气喘吁吁。他们需要休息一下。

但姑娘说:我还没到家,我要回家。

阿巴看她目光一会儿涣散,一会儿又凝聚如锥,她的脸一会儿绯红,一会儿惨白,建议她在这里休息一下。其实是要她平复一下心情。但她说:不,我要回家!就是现在!

在废墟中间,轮椅无法继续前进了。阿巴要背她,但她固执地架起单拐,沿着曲折的村巷往前走去。直到当年她被抢救出来的那座废墟出现在眼前。在解放军来到的前一天,她就被挖掘出来了,但她的腿被压在一根房梁下面,要命的是,那根折断的房梁的断口有一半斜插进她膝盖的下方。大家都看得见,那条腿其实已经被切断了,只剩下一点筋肉连着。以至没有人敢去动那根房梁,就这样,姑娘哀叫了几个小时,后来就忍受着极端的痛苦闭上眼睛一言不发。送去水,不喝,送去吃的,她也拒绝。她说:我要死,我一家人都死了,我要死。我的腿断了,再也不能跳舞了,我要死。

雨下起来,仁钦给她蒙上一块雨布,他不能守在那里,他派一个人一直守在那里,因为别处的抢救还在进行,任何一个地方都需要人手。仁钦每隔一两个小时回去看她一次,探测她是否还在呼吸。阿巴从另一个废墟里刨出来一条干净毯子,也马上拿去围在了她的身上。就这样,央金姑娘也没有睁开眼睛来看他们一眼,表示一点感谢的意思。后来,她自己把那条断腿切下来。要不是直升机载着救灾的军队出现,这个姑娘就真的完了。直升机在村子上空盘旋的时候,姑娘才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她被搬上担架的时候,已经衰弱不堪,仁钦握着她的手跟着担架奔跑,说:央金妹妹,答应我,一定要活下来!

央金已经不哭了,她一直在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的腿,我的腿。

直升机载着她飞走了。直到过了这么些年,她才回到这个被难的村庄。她神采焕发,容颜美丽,但那条腿永远不会回来了。阿巴把她那条腿和其他尸体一起火葬了。她一上直升机,连下方的云中村都没有看清,就昏迷过去了。三天后,在省城医院整洁安静的病房里醒来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那条腿真的没有了。

现在,架着单拐的央金姑娘在曲折村巷里飞快行走,一直到她家房子的废墟之前。她站住了。看着废墟,看着废墟上生长起来的草与树,她轻声问阿巴:是这里吗?

阿巴点点头:孩子,这就是你家。

妈妈在这里?

她在,孩子。

爸爸和弟弟也在?

他们都在。

姑娘的身子开始摇晃,她叫了一声:妈妈!身子一软,就昏过去了。这时,无人机还在天上,大开着它的摄像机。关于姑娘在自己家废墟前的表现,也有设计,她要站在那里,拼命地克制悲伤,然后终于控制不住,崩溃,哭倒在地。但是强烈的情绪冲击,已经让她忘了事先的排演,忘了无人机,直接就晕倒在地上。地震期间和地震之后,阿巴已经学会了多种使昏厥的人苏醒的手段。他把这些手段一一用过,都没有任何用处,央金姑娘都没有醒来。

阿巴只好把她背到了自己临时的家。那里有干燥的木板床,柔软的毯子,火塘里木柴燃烧的气味。这都是以前那个村子的味道。姑娘也是在这种味道中成长的。她躺在床上,身上裹着毛毯,火塘里的劈柴静静燃烧。

云丹问阿巴要不要把姑娘送下山去。

阿巴说:可怜的姑娘,她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呀!她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云丹记起上月来时,他在阿巴的小菜园子里发现了一棵罂粟。他走到院子里,看见那株罂粟开出的几朵花已然凋残。他摘下那几朵不可能结果的花,放在碗里,问阿巴要不要泡了水给这姑娘喝。

阿巴阻止了他。

阿巴说:她用不着这个!你想让她更加迷乱吗?

央金没有醒来,但她的呼吸不再急促,变得均匀深长,她纸一样白的脸上也有了红润的血色。阿巴告诉云丹,在鸦片从云中村消失之前,家里人曾经给他用过一次,他说:那就是下坠,那就是叫人沉沉睡去。现在姑娘已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就让她在云中村好好睡一觉吧。

姑娘是昏迷了呀!云丹说。

起初是昏迷,现在她是睡着了。

阿巴没有责怪云丹,他未经自己同意就把那几朵罂粟花摘下来。他只是让云丹看护着沉睡的她。自己换上法衣,带上香熏和食子,又去了一趟央金家的废墟。

阿巴在暮色中点燃香熏,击鼓摇铃,告诉她家的三个死鬼,他们家的女儿,他们家的姐姐从远方回来了。回来看他们来了。没有人应声,没有鬼魂用什么特别的方式显示他们看到或听到了。残墙下阴影浓重。院子里的草,墙上的小树也都默然无声。阿巴抛撒食子,他听见麦粒落在残墙,落在草丛中的簌簌声响。

这时,那架耗完电力的无人机已飞走了。飞回了摄制组隐藏的宿营地。

 

央金是第二天早上才醒来的。

她醒来,安安静静,一声不响,侧着身子看着在火塘边守了她一夜的阿巴和云丹。她不说话,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很安静,很单纯。从她出现,直到昏倒在家门前,她的眼睛都不是这样的。昨天,那眼睛一直都过度亢奋,神情在瞬息之间就能飞速变幻。阿巴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满怀怜爱地看着她。

终于,姑娘开口了:他们知道我回来了吗?

阿巴说:他们知道你回来了。

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又看不见。

他们知道,风吹过你,他们就知道。光照到你,他们就知道。

姑娘又静默了一阵,说:阿巴叔叔,我饿了!

那你就自己起来吧。

央金姑娘自己带来的食物都在磐石那边的松树下,这里有的都只是云中村的传统食物。茶、糌粑、酸菜,还有云丹从山下带上来的腌羊肝。每吃一口,央金姑娘就说:好几年了呀!每吃一口,她的眼里又会闪烁泪光。

这时,太阳出来了。太阳的光芒照亮了门外那个小菜园,蔓菁的叶子已经被霜冻搞得毫无生气。姑娘的眼睛亮了,她说:蔓菁,我记得霜打了叶子,它的根就变甜了。

阿巴起身拔了一棵蔓菁,把扁桃一样的块根洗净,切片,放在了她面前。央金咀嚼它们的时候,嘴里发出有些夸张的声响,在阿巴和云丹听来,里面有着喜悦的味道。阳光从门口投射进来,姑娘的脸像一朵刚刚出土的蘑菇一样新鲜。

阿巴说:吃吧,吃吧。以后可就吃不上云中村的东西了。

姑娘的神色变得忧郁了:云中村真的要毁灭吗?

阿巴不说这个。阿巴说:吃吧,吃吧。吃完我带你去看鹿群。

鹿?真的!

真的,云中村长大的孩子,以前都没有见过鹿,现在它们又出现了。

就在这时,那个隐身的摄制组现身了,天上的无人机飞着。而地上,人身上架着的摄影机开着。他们就这样闯进了这个废墟中的小院,闯进了云中村这个安静的早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央金有些愧疚不安。但阿巴和云丹却没有太过吃惊。

央金说:我想事先告诉叔叔,可是……

阿巴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们也都知道你回来过了。现在,你该离开这里了。

央金又变得思维跳跃情绪不稳:云中村会消失?云中村怎么可能会消失!

阿巴把拐杖交到央金的手上:孩子,该回到你的地方去了。要是方便,你可以到移民村去看看云中村的乡亲。

我会,等我参加完比赛,我要去移民村看望乡亲们,给他们表演我的舞蹈。

看见你好好的,他们会感到安慰。

央金姑娘突然说:好奇怪呀!阿巴叔叔不晕镜头!

阿巴问她:你说什么?

她指着绕着他们身前身后拍摄的摄影机说:你就像没有看见一样!

阿巴没有回答她的话。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村前广场上。阿巴说:我本来想让你看看鹿,可是你的人把它们吓着了。

这么多人突然出现,确实使村前的鹿群惊惶四散,逃向了村后的山林。阿巴把央金姑娘扶上了轮椅,推着她穿过昨天在荒草中碾压出来的那条道路。

央金姑娘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离开了。在通向山下的磐石那里,她重新骑上马背。马即将迈开步子的时候,央金姑娘说:等等。

阿巴想,她是要回望村庄,但她没有。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些钱,要塞到阿巴手上。

阿巴把钱推回去:姑娘,我在这里不花钱。

姑娘说:让仁钦哥哥和云丹叔叔往山上给你送些好吃的。

阿巴摁着她的手摇头。

姑娘有些艰难地说:你抚慰鬼魂的时候,给我妈妈他们……

阿巴依然摁着他的手:你好,就是最好的抚慰。

姑娘松开手,任阿巴把那些钱塞回她的衣袋里。央金姑娘哭了起来。

阿巴听着不忍,拍拍马屁股,对云丹说:走吧!

云丹就牵着马走到下山的路上了。

阿巴没有像往常一样目送下山的人。转身回到废墟里的住处。一整天,他都倚门而坐,不吃不喝,不思不想。空了。

一个云中村人的短暂回归。短暂的喧闹。短暂的悲喜交集。然后,一切复归宁静。不是复归宁静。而是,空了。

阿巴一直就倚着院门口的残墙坐到太阳落山。

直到石碉顶上归巢的红嘴鸦聒噪起来,他才起身回到屋子里。

阿巴把火塘上中余烬吹燃,架上柴,烧水。水开了。阿巴把云丹摘下来的罂粟花放在碗里,冲上开水,吹凉,一饮而下。他端坐在那里,准备倒下。但没有倒下。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头晕目眩,灵魂没有上升,身体也没有下沉。

阿巴倒在床上,说:该结束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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